文：蔡雅婷
身穿經典圍裙裝的阿芬阿孃，見我們難得一早上門，好奇問道：「你們要訪問我呀？我很苦勒我的故事。」回憶隨著麵團在手中揉捏開來。
苦故事從孩提時說起
民國40年，阿芬出生於緬甸撣邦的當陽，母親是雲南人，父親來自湖南，專做卡瓦族服飾。她在八個兄弟姊妹中排行老二，五歲小小年紀還不會做事情，負責背弟妹，就算想睡也只能站著趴在桌上睡。長時間背嬰兒，衣服甚至讓尿水浸濕破了。
長大些，母親忙著上街市做生意，小阿芬在家做好母親要賣的臭豆腐、粘米糰以及倫敦糕。這臭豆腐不同於台灣用臭水泡，而是讓豆腐發酵由裡而外發臭、長毛的毛豆腐。除此之外，洗衣服煮飯餵豬樣樣來，而弟妹一樣在她肩上。
當小阿芬七八歲時，看到鄰居小孩上學去，開口向父親央求。「我爸說：姑娘長大要嫁人，不曉讀書。」個性跟兔子一樣溫馴的小阿芬，再也閉口不提。
一旁突然傳來樂音，老七大爹拿了笛子吹起自創組曲，從劉三姐吹到阿里山的姑娘。
河邊開始細水長流的緣分
二八年華的小姑娘在河邊洗衣服，小伙子在那頭洗澡，潛進水中抓住對方的腳，故意潑水逗弄，想盡辦法跟姑娘講話。當時自由戀愛可說是相當前衛，走在一起、走得近，即使不牽小手也算是戀愛了。
年輕的老七可算是優秀青年，不菸不酒不打牌，什麼壞習慣都沒有。「他衣服都白色的，有顏色的衣服不穿，還會燙摺痕，真的很乾淨。」阿孃指著客廳牆上的老照片回憶「我喜歡以前的他。」
兩人相差六歲，交往兩年多後結為連理，阿芬又開始背起娃兒，做小吃維生。賣湯圓、豆腐、黃飯、掛麵「唉唷，什麼都做過了啦！」總之數都數不完。為了做油廠搬到臘戌生活，背後一個娃兒，衣角綴著一個孩子，肩上再挑著扁擔賣吃食。大城謀生不易，再度搬回老家。
回當陽後，阿芬每天做包子給油廠工人吃。帶到市場探班，旁人見了你分一口我咬一口，紛紛提議阿芬做來賣。這破酥包可算是白手起家，探聽作法後研發出的獨家口味。
大鈔變廢紙，包子變現金
1960年代軍政府上台，實施一連串經濟改革，光是大票變阿芬就遇到過三次。小時候雖然還不會用錢，但有印象錢不能用了。婚後變過兩次，「油廠做垮了我們家真的沒辦法，不靠我做包子維持生活過不下去。」最後一次大票變，包子生意也損失很多。「因為賣包子都是零錢價，我就把銅板換成大鈔放。」先生在外聽到情資，回家趕緊打開收音機，才知道剛換來的百元大鈔通通變成廢紙。
這一番經濟變革造成民生動盪，急死很多人。「有的人會急死掉，自殺的也有。」但對於做小生意的阿芬來說，只要手藝還在，錢是可以變出來的。「不過我不急，就算錢變了一塊都不能用，我還是明天早上就賣出來啦！」在動亂的時代，阿芬用雙手撐起全家。
為什麼選擇來臺灣？
「人家說臺灣好呀，我先生常出去跟人家聊天聽新聞，我很少出去什麼都聽不到，反正他說什麼就是什麼。」對於未知的轉變，阿芬一點也不擔憂。一家十口分隔兩地，經過三年多的時間才團聚。
1993年初來乍到，迥異的生活型態跟環境，最容易糊口的便是無論識字與否的技術性工作。「有的還叫我做正職員工，我說我不認識字，他說只要妳會寫12345就可以了。」阿芬待過喇叭工廠，在德州儀器做清潔工，最後到新店的電阻公司上班，負責剪掉主機板上長長短短的電容腳。她捨棄每次的休息時間，跟著檢查成堆的主機板。漸漸地，因工作積極被公司器重。
安穩的日子沒過多久，先生在工地受了傷，痊癒後無法再做粗活，家中經濟大受影響。恰巧對面鄰居在家賣印度香飯，阿芬便試著在家裡賣包子，也好找點事情給老公做。然而白天上班，晚上做包子，體力透支的她無法配合工廠加班，只好「拍謝，回家吃自己」年近五十辭職重操舊業，至今十七年。
夢寐以求的居家工作
「家庭即工廠，客廳即店家」對於注重隱私的人來說或許難以接受，但是在家工作卻是阿芬夢寐以求的事情。「我在緬甸賣包子，下大雨也是要出去，你在家裡怎麼賣。所以說我在想說，做好在家裡，人家來家裡買多好。現在真的實現了，好啦我滿意啦！」阿孃心滿意足地微笑。
來臺灣，不後悔嗎？
「人家說後悔來臺灣，我才不後悔。你來臺灣很好耶！我想做早班也有，中班也有，晚班也有，你想做什麼班都有，只要勤勞就不會餓肚子。像我們在當陽，你想做也沒人請你。」聊到這段，阿孃語氣霎時高昂起來。
「我是想說臺灣適合年輕人住，不適合老年人，老年人每天在家裡看電視睡覺，沒人跟他聊天沒地方去。年輕人就去上班賺錢，只要你不懶什麼工作都有。我現在更希望我再年輕十歲來。」辛苦大半輩子的阿孃，巴不得吃仙丹返老還童，年輕個十年繼續打拼。
來串門子的客人勸她休息享福，可阿孃長時間來已經習慣這種生活，她自嘲「我像犯人關太久，不想出去了。」每天守著包子，哪兒都不去。雙手捏著一顆顆包子，拉拔孩子一個個長大。扛在肩上的辛勞，如同揉捏後的麵團，在時間發酵下化為生命中的蓬鬆圓滑。
炊煙裊裊的包子裡，藏著阿芬的歲月與青春。
逼逼逼逼——逼逼逼逼——
計時器聲響，提醒著包子已蒸熟。
阿孃俏皮地說：「我講給你們的故事，是不是三本書都寫不完。」沒寫下的故事，再到包子店聽阿孃說吧！